裸木畫室《目光:環形 》線上與實體活動的討論

Zin Ge
11 min readFeb 15, 202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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裸木畫室於2020年成立,不是一個傳統的「畫室」,而是討論性別、身體與凝視的藝術團體,舉辦過讀書會、人體速寫等活動。2021年因疫情影響,從5月開始包含靜態展覽、劇場、演唱會等所有實體活動皆取消,而藝文工作者們紛紛開始實驗將作品搬至到線上空間的可能性。在此大環境下,裸木畫室於6/30舉辦了第一場的《目光:環形 》線上人體素描,本篇以此作品為主要關注點,討論參與式藝術與數位化媒介的關係。

實體與數位參與

網路改變了我們與世界互動的方式,隨著網速與通訊設備的發展,虛擬參與成為今日社交活動的主體。我們體驗世界的模式漸漸改變,而藝術和發想創意的方式,從早期的單一創作者,開始朝向一種高度互文性的疊加,就如同Facebook上網友串接搞笑的迷因圖(meme)(1),可能早晨某一人上傳的圖片,晚上已經由別的網友改版數十次,在即時的傳遞與概念不斷形變之下,變成了另一種意涵。

而在科技的影響下我們如何討論文化參與的變化?從傳統藝文銷售的角度來看,參與單純指的是「出席」,不論買票與否,參與者們親身參加了某場活動,花費了一部分時間(和金錢)而得到了某些藝術性的訊息。若是領公部門補助的團體對於出席就更有感了,在結案報告中一定會提及的是活動的觀眾人數,而人數等同於活動觸及率,可以代表該項藝文展演實際影響了多少人。然而,從其它的角度來看,參與可以指觀眾與藝術品之間的連結,可能是對於作品的個人詮釋,甚至是直接的互動。從此觀點來看,成功難以衡量,而「互動」也不全然一定要是互動式作品(Interactive arts);觀眾可能在幼時因某一部小說的啟發,長大後將之拍成電影,也可算是某種形式的藝術參與(2)。

《目光:環形 》
《目光:環形 》

本次裸木畫室的作品《目光:環形 》以人體速寫活動為基調,將邊沁(Bentham)提出的環形監獄概念,運用於活動當中。本活動使用網路會議室而非單向直播平台,多數的時間參與者觀看創作者的肢體影像進行繪畫,但此同時所有參與者匯聚於聊天室的畫面,同步投影於表演者身後的牆上,參與者觀看著模特兒,也隱約看到自己正在觀看的頭像,就如同無限鏡子一樣(3),「觀看」這個動作無限的循環著。

《目光:環形 》速寫
《目光:環形 》速寫,會議室中參與者的群象,投影在牆上

若提到參與式藝術,人們最先想到的可能類似於口述劇場(oral theater)的形式,群眾藉由分享他們自己的故事,或透過集體創作將真實發生過的歷史呈現出來。在口述劇場裡整個製作團隊都是作者,包含提供故事的民眾、整理文本的文史學者、執行演出的劇場人,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職位,而原本屬於被動觀看的觀眾,則巧妙過渡到了文史資料與劇作的領域,他們的經歷以新的觀點陳述,不僅是一場記憶秀(memory show),而是加上每個參與者的個人色彩混合而成的嶄新故事(4)。

而人體速寫若以一般的模式來說,是模特兒提供身體姿態,畫家將之描繪下來,通常動作由模特自己決定,而畫室請的專業模特兒,有時還會搭配道具與音樂,結合動作呈現一個整體的情境氛圍。若以意義上來看,雖然 “繪畫” 這個動作是由畫的人主導,但其內容來自於擺動作的模特兒。但在美術圈的習慣裡,模特兒並不擁有作品的著作權。當然專業模特兒會收取報酬,但很常見的是,在看畫展時滿室的作者名牌,但卻不見任何一個模特兒的名字。

這樣作者獨大的狀況似乎是常態,不只是作者們選擇隱藏自己靈感的來源,我們也很難找到每場活動中參與者的存在。在高度互動的藝術呈現像是樂團表演,在巡迴演唱中每場的曲目相同,但可能某一場次某些群眾塑造的氛圍特別熱絡,影響了樂手而將演出推向了完美的狀態。但在事後的評論或紀錄中,永遠看不到這些間接影響作品的參與者,「作者」這個角色被放大,甚至是被孤立在社會環境之外,在評論中往往過於著重藝術目的,作者的每一個決定都被賦予了「自主意義」,而忽略了在創作中與他人與世界互動之後的關係。裸木畫室前幾次的速寫活動,有刻意的模糊作者(畫家)的意圖;在速寫之後的分享時間中,模特兒也會就剛才的表現給予感想,而在觀眾主觀的觀看、繪畫、再客觀地聆聽之後,原先經由個人脈絡創作的畫面,經由模特的解釋與他人的表述,轉變成一種全新的意涵。

攝影小荳,裸木畫室提供

若說傳統的作者與群眾的關係有著高低差,線上活動則抹平了這個台階。在2021年4到5月間,我參與了《伽利略計劃》的獨劇活動,此由小劇場學校的部分成員發起,是一個長期關於創作論述的戲劇實驗,經由文本解析、讀劇與講座,探討劇場與表演的關係。活動初期的排練和講座仍為實體參與,但剛好最後一週的讀劇呈現改由線上舉行;最後的獨劇時間長達8小時,由團員與觀眾一同協力完成,我原本想像狀況應該是很慘烈的,像遠距上課一樣點名無人應大家都離線,在各種尷尬和冷場中結束,但沒想到在各種網速和延遲問題干擾之下,活動是挺順利,甚至有比實體聚會更融洽的氛圍。這感覺與參與這次裸木的《目光:環形 》有類似之處,當虛擬阻隔了人與人的面對面接觸,卻也將所有人擺在同樣的位階上;在數位的狀態下,所有人包含創作者與觀眾都是獨立且平等的個體,尤其在參與式創作中佔多數環節的「發言」,若以傳統的形式人們可能會受制於性別、年齡與身份,以一個「符合自己角色」的設定發表意見。但若為數位參與,在螢幕畫面上只顯示代稱的情形下,不用背負身份的包袱單純以人的角色說話,可能更多的參與者能夠說出自己真正的感受。

線上呈現是實體展演的替代品?

因疫情肆虐展演被迫取消的這兩年,出現大量關於實體創作轉為線上呈現的討論,也衍生出許多專為線上展出的徵件活動,看起來,整個藝術環境對於型態的轉換是積極且正向的,但在2021年台北藝穗節因防疫而取消,主辦方寫給參演團隊的一封信,卻引起劇場團體的憤怒(5),在留言中可見雖然每個網友不滿的觀點不同,但若聚焦於創作本身,實體與網路在 “呈現” 上的差異是一大重點,雖然藝穗節的主辦方很快便將文章刪除並且致歉(6),但在此事件中卻點出了一個巨大的價值觀差異:線上呈現是實體展演的最佳替代品?

上述的疑問包含了兩個層面:當實體展演不能開放時,將其內容轉為線上是最好的替代方式嗎?在網路普及且成本低廉的今天,我們很直覺的利用虛擬空間來「轉放」我們的藝術作品,當人們被迫關在家中不能出門,無邊界限制的網路理所當然的被認為是最佳解法。關於這一點短時間內不會有答案,除非有技術與成本都能取代網路空間的新傳播媒介;可能有哪一天有科學家發明類似於降靈附身的技術,能讓人類的靈魂黏著在他人身上,彼時人們不用出門,能附身在工作人員身上觀賞實體展覽。這方式聽起來當然有點魔幻,但在我們熱絡地討論所謂替代方式的同時,帶出了一個本質上的問題「所以是因為無法實體展演,不得已才轉為線上的嗎?」

實體與數位展示是截然不同的形式,其優缺點不同,若是沒頭尾的在網路論壇問出上面的問題,想必會得到許多否定的回答。但在我們都知道實體與數位展示擁有不同的特性之下,在當某一方無法執行,是否能夠且 “有必要” 強制轉換為另一方?

自從大都會歌劇院(Metropolitan Opera)將節目在電影院播出之後,藝術文化領域開始討論觀看數位影片與現場節目的差異。 與數位的影片相比,現場體驗有什麼附加價值? 而十年後,電影院會取代劇場成為觀賞音樂與戲劇的場所嗎? (7)。

攝影技術發展至今已快200年,一開始人們用於拍攝人像以取代昂貴且費時的擬真畫作;但至今油畫技法仍活躍於世,如同電影發明後舞台劇依然存在,線上展演作為一種截然不同於實體的形式,理應不會將其取代(8)。而在疫情的限制之下,當人們被迫在線上學習與交流之時,也出現了一股「反數位」的聲音,此派認為虛擬展演是不真實且無溫度的,數位僅限於展示資訊,而不能表現藝術其中的內涵。這樣強烈抵制的態度,其原因之一是媒體有時會以誇張的方式讚揚數位化,曾經,數位技術被喻為解決世界上所有問題的方法,例如可以低價且平等提供傳遞資訊,人類必然達到一個全然數位化的世界(2)。

人們的崇拜與恐懼從未停過,1992年《未來終結者》(The Lawnmower Man),將虛擬實境的體驗描述到幾乎無所不能的狀態,而在片中主角提昇了智能並且連接網路,儼然就呈現了一個「大魔王」般形象;一直以來人們的刻板印象都是肉身對抗機械、數位對抗實體、意志力對抗程式碼,雖然這兩邊可能從來都不是對立的,而在一連串實體與數位的討論中,我們仍可以密切觀察兩者之間的關係。

藝術團體的收入

實體與線上活動的區別可能不只是在形式與傳遞媒介,對於主辦方,其成本與收入也有不同。我與裸木畫室主理人聊到從實體轉為線上活動,關於收入上的差異,與我另一個訪談團體的回答類似,當活動從實體轉為線上,參與者的組成更多元,有出現許多 “非常客” 的新觀眾,可能參加人數不變(甚至比實體更多一點),但總收入的比例是有減少的。這兩個團體的收入都是屬於參與者自由樂捐,雖然主辦單位有列一個建議的樂捐金額,但實質的付款還是用戶自行決定。當然收入減少的原因眾多,本文並無嚴謹的問卷統計,難以從兩個個案便斷定線上活動的收入一定少於實體,但從澳洲2021對於數位化藝文參與的公開報告中指出,觀眾對於數位藝文參與,期待以最低的成本獲得最多的文化資訊(2)。現今網路上有著大量的藝術資料,一方面是博物館將其研究與館藏放置於網路資料庫中,而疫情的影響,各國政府也紛紛撥擬預算將影音媒體轉為線上播放;人們似乎已很習慣從數位管道得到免費的文化資訊,而今日當政府大力鼓吹將藝文活動轉為線上展演,其關鍵的收入狀況可能是需要再三評估的。

裸木畫室另有提到一個十分有趣的觀眾回饋:因居家隔離,被迫花了太多時間在網路上(辦公或交流),而就沒有精力再以 “線上” 的形式觀賞展演。這其實非常有道理,人們從事休閒娛樂一大原因就是為了轉換環境與心情,當無法出門每天強迫面對電腦工作,放鬆時應該就不會想要再看螢幕。三級警戒時期,facebook上出現了大量的做菜、種花、貓狗、小孩照片,也不難理解人類需要虛實的轉換,而人們欣賞展演,真的只是為了表演內容,還是出門、買票到坐在位子上,看著左右邊同好們的側臉,那一瞬間才是最舒壓的時刻?

(1)網路迷因https://zh.wikipedia.org/wiki/%E7%B6%B2%E8%B7%AF%E8%BF%B7%E5%9B%A0
(2)Arts, A. C. f. t. (2021). IN REAL LIFE: MAPPING DIGITAL CULTURAL ENGAGEMENT IN THE FIRST DECADES OF THE 21ST CENTURY.
(3)infinity mirror https://skullsinthestars.com/2011/07/30/infinity-is-weird-even-in-infinity-mirrors/
(4)Paget, D. (1987). “Verbatim Theatre: Oral History and Documentary Techniques.” New Theatre Quarterly 3(12): 317–336.
(5)致2021年參演團隊 https://www.facebook.com/TaipeiPerformingArtsCenter/photos/a.547461415422093/1928865853948302/
(6)https://www.fringefestival.taipei/News.aspx?NewsID=1317
(7) Novak-Leonard J, Brown A, WolfBrown 2011, Beyond Attendance: A multi-modal understanding of arts participation (National Endowment for the Arts)
(8)Rohman, A. S., Prihatmanto, A. S., & Kayungyun, R. D. (2012, September). Design and implementation of interactive cyber exhibition on virtual museum of Indonesia. In 2012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System Engineering and Technology (ICSET) (pp. 1–6). IEEE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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Zin Ge

生於1982年。台大戲劇學系、師大設計研究所。研究領域為VR多面向敘事與科幻原型。學經歷背景橫跨戲劇、設計攝影與音樂。有四隻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