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3月，劇場導演張吉米使用了自行開發的手機app「chito」，製作了《少年待在立法院的那幾天》的互動式演出。半年之後張吉米與另兩位策展人共同策畫了《迎頭趕上藝術節》(1)，集合了11組創作者，沿用chito平台的地理定位與互動特性，跳脫實體與線上的二元領域，嘗試在展演形式中找尋新的可能性。在眾多節目中，有兩組以情色體驗為主體，分別讓觀眾體驗SM調教，與窺探外送茶小姐的日常生活，然而與多數帶有情色美學的展演不同，這兩個演出的主創者，為SM實踐者與情色產業相關人員，並同時為劇場編導與演員。在體驗這兩個節目時，直白的色情訊息與戲劇敘事美學交替呈現，形成一種非常特殊且難以被定義新型態色情（情色）藝術。本文以2021年10月線上參與《SM調教事件簿》、《被停業的八大 — 地方小姐外送茶》兩個節目的經驗，與色情、情色與藝術形式等主題交互討論。
色情、情色與藝術
何謂色情，又何謂情色？今日性感的訊息大量充斥於我們的日常生活，從廣告媒體到藝術場域，跟性有關的大量訊息，直接或轉譯成了各種刺激媒介，不論是攝影、文字描述甚至聲音影像，時常可見明示或隱喻的性感元素，以情色想像來推銷的廣告產品越來越多，因為它與多數成年人的私人生活息息相關 (2)。然而這些情色的符號，經由媒體產業與藝術家的包裝，往往並不直接呈現「性」，而是通過觀者情慾的轉換，將畫面中給予的刺激感，引導到其他創作者想呈現的情緒。尤其在當代藝術中，裸體交纏的身影可能並非直白地表示性愛，也可能顯示激情、原始或是異體交融，若今天訪談藝術家，可能得到回答更為抽象與概念化，但鮮少會有藝術家會回覆「對，我就是要在舞台上呈現性行為的畫面，並且讓觀眾看了之後很興奮。」而這就形成了一個有趣的討論，我們定義色情（pornography）與情色（erotic）的要點是否在於，這些舞台上的性符號，可否忠實地引發觀者的情慾，而或所謂的「性」只是一個代稱，一個可以集合為慾望、美麗、純粹、激情等等幾乎所有情緒性的借用符號。
在藝術史上有非常多關於色情與情色的討論，Levinson認為多數色情圖像含有較直接的影像，而情色藝術的性指示則較為曖昧(3)。而Eck則提出了「frame」的概念，這近似於分類法的方式，將情色物件以功能和脈絡加以歸納，並配合以適合呈現的「場域」。在Eck的文中舉了一個案例，1991年Demi Moore以懷孕全裸的側身登上了《浮華世界 Vanity Fair》雜誌封面，在當時引起了社會上大量的討論；若以現今的美學標準來看，這類型的風格想必是稀鬆平常，但在當時對身體形象的標準還未能開放，並且作者在文中提出了商品化框架（commodified frame）的概念，浮華世界與一般呈現裸體的色情雜誌不同，在分類上它屬於一般雜誌，放置於收銀台旁邊，而不是貨架的後方(4)。
場域是一個極重要的因素，尤其在色情與情色的分類判斷中。若今天在街上一名裸女朝你走來，可能多數人都會感到驚訝，但若今天是在實驗劇場，就算舞台上所有的演員都裸體，可能觀眾也不會慌張。在這個觀念下，場域成為了判定色情與情色最關鍵的框架，似乎在所謂的「藝術場域」中，性相關的所有訊息包含身體與行為，都籠罩在藝術的光環下，神聖而不可侵犯。
「當人們去藝術博物館時，他們希望看到女性的裸體。 在古典藝術中呈現的女性身體並不會挑逗觀眾。 她擺好姿勢，並且有時會意識到觀眾的存在，正如她所凝視的方向。」(5)
我有一個朋友，他是在電影裡看到親密橋段都會臉紅的人，但有一次觀賞舞劇，台上全裸的男女激烈且緊密的身體交纏，低聲喘氣，而他居然氣定神閒地看了一個小時。之後我問他為何不會感到害羞，他則回應，這是很嚴肅的藝術，每個動作都應該富有深意，不是用於表現原始情慾的。當然在這個事件中我們無從得知創作者真實的意圖，但以上的經驗卻也帶出了一個值得討論的：在藝術場域中我們期待看到一種冷靜且客觀的情色，在這裡性被創作的脈絡層層包裹，就算呈現的方式很激情，卻也引發不了他人的情慾。但如果創作者的最終目的就是想要激起觀眾的性慾呢？
《SM調教事件簿》的演出（其實我更想稱之為遊戲，它非常像以前的flash對話式網頁遊戲）由一通電話開始，一名男子要玩家與SM女王聯絡(6)，並調查該SM組織，接著觀眾便選擇一個較像自己的個性描述，開始了一連串與女王通話並體驗調教的過程。該劇的主創者黛拉為SM實踐者，在劇情推進之中不時穿插許多真實SM調教需要知道的規則與心態，而透過劇情的推進，也描述了SM愛好者可能會經歷的困境，包含家庭關係、法律與社會輿論。與黛拉以往創作的舞台劇風格相似，除了細膩的描述角色內心對於SM、性別與伴侶的情緒感受，也有大量關於SM情慾除罪的倡議宣言。此互動作品由兩個主線故事構成，而整場體驗最特殊的橋段，應該就是兩位女王的電話語音調教。在片段中這兩位女王以真實SM調教的方式，命令聽者做出各種「動作」，像是綑綁自己、輕打自己等等，單段時程大約20分鐘。
事後訪問主創者黛拉，她提到希望透過單方面的電話語音，與現場調教一樣能讓觀眾興奮起來。在那一小段時間裡，沒有太深奧的道理，而是每個人與生俱來能體會的，單純的性興奮、羞怯與愉悅。可能鮮少有演出是像這樣，讓觀眾自己找尋自己的情慾開關，可見主創者意圖將本演出作為一種「試用包」，一面輕微的引導觀眾進行嘗試，另一面宣導正確的SM知識。閱讀至此可能讀者會認為，這一段語音一定辛辣無比，但其實氛圍挺舒緩的，甚至有些許的心靈治療成份在。然而，若要將其分類，與其他不挑逗觀眾情慾的情色主題相比，《SM調教事件簿》絕對是個色情作品，除了試圖激起慾望的意圖，更鼓勵觀眾動手嘗試。
而我們要如何定義這種形態的演出？一個被放置於藝術場域中，活生生的色情作品？或許可以像「皮繩愉虐邦」(7)剛立案時的作法，將演出的形式以藝術包裝，以減少公部門與社會的質疑。所謂「藝術」就像台階，把性的本能從人類身上抽出來並且墊高，在隔著一道布幕完全事不關己的激情之下，我們冷靜地觀賞眼前的藝術，而腦中可能還在想戲還有多長晚上要吃什麼宵夜。
我們當然擁有真正的色情表演，包含真人秀與AV。而色情表演與藝術演出，似乎有著巨大且明確的徑界，同樣是在一個場地中，有人表演有人在看(8)，在未來的藝術領域，當我們談論新媒體與後人類時，性與情慾是否會形成一種新的載體，或轉化為新型態的觀賞與互動方式；畢盡，多數人都擁有性慾，種族也因此而持續綿延，當其作為娛樂與藝術時我們應給予更多的關注與討論。
情緒勞動與虛擬情慾
《被停業的八大 — 地方小姐外送茶》則類似於線上講座，以一個酒店小姐的訪談為主，關於工作狀況、個人經歷、社會與家庭的目光，並以今年因疫情停業的影響，討論工會與政策環境。接續著「停業」的前提，最後觀眾會聽到一段秘密錄音，是一名因疫情工作被取消的演員，轉而當外送小姐的外送實況，在該片段中觀眾可以藉由客人與小姐的對話，發現許多非常值得玩味的線索，包含安全性行為、殺價、隱私的窺探，而最關鍵的一點則是外送小姐的「情緒勞動」。在錄音剛開始觀眾便可以感受到，小姐不太喜歡這個客人，當然以一個旁觀者只聽聲音來判斷，這個男客是有點盧而且很輕浮的，但小姐就在一種不太高興但強迫自己要耐住性子，好好地扮演一個可愛溫柔的情人，還不時地笑著拒絕殺價，並解釋一定要做防護措施這樣詭異的氛圍中，開始了一場感情與性慾的交易。在整段30分鐘的錄音裡，性行為的時間大約只有10分鐘，而其他多數的時間，扣除洗澡與進出門總共不到5分鐘，其他的時間兩人都在聊天。
講聊天可能會令人誤解，讓大家誤以為你情我願氣氛融洽，比較精確地應該說「陪聊」；前文提到小姐一直努力地調整心態，在守住各種防線與表現柔順中拉扯，而在兩人結束姓行為之後，男客的發言更直接將荒謬感推向了極致，在各種隱私詢問、要求小姐當女朋友、包養、來一起住家裡等等提議之後，小姐沈默了一下淡淡的回覆「我知道你是關心我，謝謝你啦。」所有在職場中那種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，濃縮在這短短的一句話中。而在臨走時，前一秒說要包養小姐的男客又開始討價還價，連偷聽的我都想揮拳了，小姐還是笑笑的、淡淡的。
在這段錄音中，小姐的性勞動可能是最輕鬆的。相比之下，同時需要條件談判、扮演溫柔、還需要有極高的情緒穩定性，其「情緒勞動」可能遠遠超乎於眾人的想像。訪問該劇的主創者南西，她提及八大從業者很強調女友感的特質，客人除了購買性服務也會期待擁有戀愛時的心動感。這與近日廣泛討論的虛擬偶像議題或有關聯，許多人或許無法理解，非實體的對象為何能成為情感投注的目標，以目前的科技還未能做到與虛擬人物進行體感的性愛，但在肉體之外的包含對話互動與個性呈現，一個在完美設定中產生的人格，若她（他）集合了溫柔可愛性感與各種客群喜歡的特質，能讓觀眾產生戀愛般的幸福感受，那她們的確可能會成為任何人的夢中情人；與經紀公司打造出的偶像類似，人們享受著這樣夢幻的沈浸，任何微小的訊息都形成了心理層面的滿足。
與黛拉、南西的訪問中另外提到兩點：關於人稱視角與網路社交模式。一般形態的演出或是影視作品，其視角都是以第3人稱來觀看，而《SM調教事件簿》在女王進行調教時是以聲音為傳達方式，觀眾直接以第一人稱的方式體驗，而且因為是線上演出，基本上觀眾應該是一個人獨自在聆聽（這一問題並沒有數據回饋，也有可能有觀眾是全家一起聽？），在現代人普遍習慣透過網路聯絡而非見面的方式下，以雲端進行情慾類型的體驗，可能是一種可發展的服務，而南西另提及早年流行的0204電話語音聊天，或許在雲端體驗技術日益發展的未來，色情/情色的展演型態能更多元，並能抽離單純二元的色情與情色，成為一種嶄新定義的藝術美學。
(1)《迎頭趕上藝術節》，使用原創手機app「chito」，串連地理定位系統與互動模式的新型態展演形式，本次藝術節共11個作品，於2021年10月進行演出。https://ketchup.truefantasy.tw/。
(2)Schroeder, J. E., & McDonagh, P. (2013). The logic of pornography in digital camera promotion, Sex in consumer culture: The erotic content of media and marketing, pp.219–242.
(3)Levinson, J. (2005). Erotic art and pornographic pictures, Philosophy and Literature, 29(1), pp.228–240.
(4)Eck, B. A. (2001). Nudity and framing: Classifying art, pornography, information, and ambiguity. Sociological Forum, Springer.
(5)Berger, J. (2018). Ways of seeing, Routledge.
(6)SM來源於sadomasochism。其中S代表Sadism，指性施虐者，M代表Masochism，指性受虐者。
(7)http://www.bdsmtw.com/
(8)概念來自於Peter Brook「A man walks across this empty space while someone else is watching him, and this is all that is needed for an act of theatre to be engaged.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