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融與藝術的十字路口
金融議題在藝術創作領域中屬於冷門題目,雖然近年區塊鏈(blockchain)與加密貨幣(cryptocurrency)的崛起,讓藝術家們大量以此進行討論,但若是使用傳統類型的投資物當成創作題材,包含股票、期貨與債卷,則多數藝術家選擇以概念性的方式,將金融與其他相關主題包含貧富差距、世界發展與環境資源等相互串接。AGNIESZKA KURANT於2020年的作品《風險管理》將1000年內因虛構故事而引起的集體行為,製作成一幅資訊視覺化的地圖[1]。該作品對“風險管理”的本質進行質疑,認為演算法雖然可以計算某些風險 ,但社會上還是會出現某些非常罕見,並且影響甚巨的事件(black swan events)[2],它破壞了社會的穩定並產生大量的謠言,導致社民眾像被傳染病感染一樣形成某種強烈的集體意識,導致股市崩盤、房地產市場泡沫或革命。
多數的時候,當有藝術家談到貧窮、飢餓與死亡,講述的都是他人的經歷,而陳斌華這次的《帕夫洛夫舞曲》,則是以自己真實參與投資的狀態,將市場數值轉化而展示的作品。在黑暗的小空間中,觀者站立於會場中心,眼前正對著不停起伏的數字,而街道上的環境音與無機感的電子聲響在空間邊緣交替出現,螢幕上的字串與周圍喇叭傳出的音階與車聲,像流水一般不停地從身邊流動;剛踏入展場時會被這樣無機且抽離的方式震攝,但不久便對這些跳動的符號感到好奇,藝術家解釋,螢幕即時連線至作者的投資帳戶,將投資物及時換成市值,並在螢幕上顯示帳戶餘額。因我本身有進行小程度的投資,當我知道這件作品的創作原理之後,這些數字瞬間就成了大洪水,而我看著數字不停地往下跳,雖然是一點點的在減少,我彷彿又經歷了一次股市大跌,心情瞬間低落到谷底(希望在文章刊出的此刻數字有補回來)。雖然,這是別人的錢,但我能共感作者看著資產起伏的心情;我眼前就只是一個顯示有數字的螢幕,但就像是把作者本人關進了玻璃屋一樣,他的即時狀態被人們檢視並討論著。
對於沒有參與投資的觀眾來說,這些起伏就像是潮汐,就算是波動再大也是事不關己,位於台北某一處的風景。在我身邊的藝文工作者們,對於金融的了解普遍低於一般大眾,經濟相關的題材對於他們來說,是社會議題的一部分,而藝術家們處理這類型的主題,多數是打著矛盾點進行闡述,從不公義、混亂與掠奪著眼,他們刻意地遠離資本,並持續且無條件的排斥相關資訊。這或許與華人的思想模式有關,「而惟勢利之徇,乃無以異於賈儈之交。」[3],在傳統的士大夫階層中,對藝術的涵養象徵良好品格,而特別以藝術作品來呈現自己的投資狀態,在那個年代是並不多見的。其實我在觀展後曾有個一瞬間,對作者的勇氣產生十分的敬意,我當時心想:願意把自己的錢放到一個展示用的投資帳號中,進行刻意的操盤並公開呈現,這樣為藝術而犧牲的決心真是令人敬佩。但隨後便發現我的想法有著很大的問題:“我是假設作者會虧錢的”。在潛意識中,我其實與傳統那些士人存有類似的觀點,認為商賈皆為投機與狡詐,在品德上他們與良善的文士處於對立面,而當一個藝術家要進行金融相關藝術時,他應該要苦民所苦,並且揭發社會中關於邪惡金錢的黑暗面,最好還要把錢全部賠掉以博得新聞版面,好完美扮演「隻身對抗邪惡資本的藝術家」一角。
而這樣根本性的價值差異讓金融這個概念,在藝術家與投資客中呈現兩個極端的方向。每一個投資客都是看多行情才會下單的,他們在進行買進的時候都是懷抱「希望」,是幻想著這一筆能夠讓自己換車買房;然而藝術家對於投資則多數抱以負面的印象,在做作品時往往以「失望」為情緒,包含股災、坑殺散戶等泡沫現象。在這樣的十字路口上,一個(真的是)股民的投資藝術作品似乎特別難以定位;某方面來說,我真心期待這件即時公布投資帳戶現值的作品能夠大漲,最好能夠翻好幾倍,徹底完成一個投資客的期望。倘若真的大賺,這個藝術行為將會變得更為複雜有趣,現在大家看待它都只是一個單純的藝術行動,但若加入(獲得)了大量金錢,其道德甚至得利的正當性都會有人開始討論,然而,這正是本作品最有趣,也是其它類似題材中極少見的。
浪漫的肉身實踐
另一件聲音裝置是使用投資物的即時波動價格,由作者自行將漲跌等數字波動,設定為方位與距離,而作者就一邊看盤,一邊隨著市場波動在大街上行走;隨身攜帶的錄音機,錄下了作者因移動而改變的環境音,再將整段約15分鐘的聲音記錄於展場中播放。其實我們並不知道當聲音越來越靠近馬路時,當時是上漲還是下跌,而這些忽遠忽近的人聲、車聲背後,代表了股市價格的波動,也暗指正有投資人因漲而開心、因跌而哭泣,但我們並沒有直接看到投資者的表情,我們聽到的是這樣旁觀又抽離的街聲,靜逸的勾勒出一個城市的表象,而誰又知道或許在這些聲音之中,有小小的遙遠的一點點嘆息,可能是某個散戶賠光身家的哭泣。
這樣旁觀卻又近身觀看的態度可能與藝術家的過往經歷有關。作者早年以地景攝影進行創作,而攝影師在拍攝環境風貌時需要親身前往該地點,途中或許顛簸也或許會遭遇困難,然而不同於觀眾只看到照片的某一刻時間切面,對於多數的攝影師來說,整個攝影的行為包含前期的移動與準備、到之後收拾與整理檔案,都會是這段藝術創作中的人生體驗,影響了攝影師往後的觀看方式與選擇。
而這樣親身的參與是十分浪漫的,也或許可以說是老派。有許多藝術家善於利用協作者來表現議題,將參與者們視為某一種群像,而進行社會批判與反思。瑪莉納(Marina Abramović)[5] 於2011年為洛杉磯MOCA策劃的晚會活動受到評論者們的討論[6],當藝術家使用參與者們(可能是年輕的藝術新秀)提供的表演與創意時,他們之間的結構性壓迫與勞動報酬成為了新的不公義象徵[7]。若今天邀請10個藝術家來進行金融相關的藝術創作,我想勢必會有人選擇這樣的形式,尤其是沒有實際經歷投資行為的作者,當要了解某一項新的領域時,找幾個有投資經驗的人參與一同創作可能是最快速的。然而像本次作者以自己親身的實驗,甚至是重回學校進修課程,不管是展示帳戶、行走與賦予聲響,這些孤身的藝術行動在經濟洪流中顯得特別渺小;這與某個獨坐於城市中的股民相同,他沒有內線,獨自研究著財報與季分析,他可能正經歷著虧損而必須認賠殺出,而他的停止,可能與作者在城市行走中的止步重疊,也可能當時正有千千萬萬個獨自看盤的人,在那一瞬間停了下來。
[1] 《帕夫洛夫舞曲》https://fb.me/e/1zOVuSXTH
[3] 黑天鵝效性:https://en.wikipedia.org/wiki/Black_swan_theory
[4] 賈儈 https://dict.revised.moe.edu.tw/dictView.jsp?ID=71374&la=0&powerMode=0
[5]https://en.wikipedia.org/wiki/Marina_Abramovi%C4%87
[6] Rounthwaite, A. (2014). Sanja Iveković, Marina Abramović and the global politics of authentic experience. Third Text, 28(6), 457–474.